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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學心法《葉問》與儒釋道   (轉載)

笛風楊林春華
  細細揣摩葉問這個人物形象,可以發現中國人理想人格的影子,其中庸溫厚的品質像個“儒家之俠”,其舉重若輕的飄逸像個“道家之俠”,其了脫生死的超邁與低調平和的為人又像個“禪佛之俠”。

  一、技進乎道

  中國文化源遠流長,底蘊豐厚,但是處在世俗化浪潮的大背景下,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“道”很難顯豁於世,它在“有效傳播”中往往被當作“昨日黃花”、 “經典回顧”,成為一個被現代語境勉強接納的歷史圖景,它可以成為某種有限“消費”,但是很難被市場化時代的大眾從“現代心靈”層面接受。比如從影視傳播看,《孔子》這部“載道”的電影,其票房就遠遠不如《阿凡達》,也不如功夫片《葉問》。“孔子”作為一個世界級文化品牌,本該是一個最可開掘的文化資源,但是實際效果是,不僅大陸,歐美的反應亦相當冷淡。

  從文化傳播看,如果“道”的傳播不能從形而下的“器”的層面入手,這種傳播不說是“無效”,至少也是“低效”的。相比之下,武術和武俠文化的切入點是“器”的、世俗的層面,走的是“技進乎道”的路線,所以對於現今疏離於形而上的“道德”、“信仰”之外的大眾來說,其接受中國文化之“道”的最佳入口,竟然只能是武俠。

  電影《葉問》是近兩年評價很高的一部武俠片,也是甄子丹最好的功夫片。影片中所描寫的武術宗師葉問,絕非一個一味只知道發洩暴力的武師,在他身上,比較充分地體現了中華傳統武術精神之“道”的內涵,這是從形而上的層面說;而就故事本身看,片中人物的角色表現有血有肉,不僅在技術方面身手展示細膩具體,而且很生活化,這是從形而下的層面說。在這兩方面,《葉問》的份量超出了此前的兩部中國大片——《英雄》和《臥虎藏龍》。

  在影片《英雄》中,除了幾個英雄身份的主角之外,幾乎找不到一張普通人的面孔,情節與人物缺少有煙火味的生活氣息;《臥虎藏龍》雖然有生活場景,這些場景不僅有中國味而且有煙火氣。但是這些東西畢竟是被提煉了的,而且提煉得相當精緻,少了一些原汁原味的東西。更重要的是,無論是《英雄》還是《臥虎藏龍》,這些英雄俠士的身手都表現得太虛飄、太夢幻——太形而上。《英雄》中無名與殘劍在青山麗水間的對決,兩人如水鳥般在湖面飛來飛去,更像是兩個神仙在打架;而小月對飛雪一戰,攪動漫天楓葉如天女散花,吊鋼索的痕跡相當明顯;《臥虎藏龍》雖然唯美,兩個女主角在屋頂上施展輕功場面堪稱經典,李慕白與玉嬌龍竹林比劍,在風中搖曳的畫面也堪稱一絕,這是中國武術美學的極致,但在真實生活中的可信度不大。換言之,這些武技在形而上的層面上表現得很虛飄很美,但缺少的是對形而下的真實世界的觀照——“道”與“器”脫節了。

  在武術之“道”與“器”的關係上,《葉問》處理得更好。開場葉問初試身手,在自己家中與拳館廖師傅的“切磋”,在技術層面上處理得很細膩,由於騰挪閃躲的空間很有限,而且不是生死博命,所以重點多放在詠春拳打寸勁的細節上,動作點到即止,但在幾秒內連出十幾次拳掌,其速度之快令人乍舌。此場“文戲”有“儒俠”意味:廖師傅是一個率性而為的老實人,上門挑戰時葉家正在吃飯,廖師傅也不客氣,不顧葉夫人冷眼坐下就吃,吃完就打。葉問將他打倒後把他扶起來,彼此成了武友。葉問為人心態平和、謙恭禮讓,不爭強鬥狠,不想開武館賺錢,也不願意捲入江湖是非,對於上門找茬的廖師傅,他反鎖大門,在自己家裡解決了。

  北方武師金山找去佛山武館街踢場子,連挑三家武館,直逼葉宅,單挑葉問。和此前與拳館廖師傅的切磋不同的是,金山找是來挑事的,此人逞強好鬥,滿臉殺氣,出招凶狠,所以葉問必須出全力,因此打得也非常好看。開始金山找咄咄逼人,葉問只是閃避,並不接招, 有懷柔之意。金山找得寸進尺,兩次砸爛葉家擺設的瓷器,此時葉問小兒騎著童車出現,傳達葉夫人旨意:再不還手家裡的東西都砸光了!稚子童言,點中慈父軟肋,葉問開始還手了。只見一方怒目圓睜、揮舞鋼刀上躥下跳,另一方溫文爾雅、神情淡定,雞毛撣子伺候,騰挪轉移,步法細碎輕柔,招招擊中金山找要害,但仍留有餘地。金山找不認輸,忽使暗招從背後襲來,葉問加重還擊力度,一根雞毛撣桿逼住金山找喉嚨。整個打斗場面驚心動魄,葉問如飄逸舞者,舉重若輕,又有“道俠”柔弱勝剛強之趣。而面對日本侵略者的比武挑釁,葉問又是另一種打法。日軍在佛山燒殺搶掠無惡不作,他們在比武場上槍殺了葉問好友武痴林和廖師傅,中國人與之不共戴天。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,葉問毅然挑戰十個。他出手毫不留情,招招致傷、致殘、致死,雨點般的亂拳痛快淋漓,有“雖千萬人吾往矣”的英雄氣概。依佛教教理所見,降魔衛道也是一種度化,降魔就是度魔,就是“送他上西天”。善者化度之,惡者降伏之,菩薩低眉慈悲六道;金剛怒目降伏四魔。《大般涅槃經》有言:對擾害眾生者,殺之而無罪報。從更高境界講,真正的覺者即使是降服惡魔,亦無敵我之念。在葉問與日本三蒲將軍的比武中,葉問在最後致命一招中突然停住,將其製服而並不取其性命。此時的境界不止是“度魔”,也是“神武不殺”。比武前葉問在影片中有一段獨白,道出了中國武道的至理:“武術,雖然是一種武裝力量,但是我們中國武術是包括了儒家的哲理,武德也就是仁,推己及人,這是你們日本人永遠都不會明白的道理。因為你們濫用武力,將武力變成暴力,去欺壓別人,你們不配學我們中國武術。”即使是與強敵的生死決鬥,葉問也能該放手時放下生死執念,體現了真正屬於中國文化的武道境界。在《葉問2》中,葉問決戰英國拳王,前幾個回合,葉問被打得鼻青臉腫。葉問摸到門路之後用腿功還擊,一記朝天腳贏得滿堂彩。眼看處於下風,英國裁判規定,葉問不許出腿。最後葉問用最簡單的招式將對手打翻在地。該片武術指導洪金寶解析說:“西洋拳很難表現,打來打去就那幾樣,西洋拳重點在於氣氛,你看上台表演套路,有人表演西洋拳的嗎?當然沒有”。中國功夫講究功底內涵,講究精氣神,不僅架勢好看有氣韻有美感,更有一種形而上的智慧,張弛開合與天地宇宙能量溝通,遠遠不是西方肌肉力氣層面的搏擊,即使在心理層面,也遠高於西方的“心之理”,而是上升到“心之道”的境界。從這方面看,“技進乎道”應是中國武者及其影視角色表現的核心精神。

  二、儒雅風範

  從葉問這個人物形像人格修養的主導來看,葉問更像個“儒俠”。作為一代武術宗師,葉問有推己及人之“仁”,他對妻子幼兒的體貼摯愛,與朋友武痴林、周清泉的真誠交往,朋友有難毅然出手相助,對日本翻譯官李釗從最初的蔑視到後來的理解和寬諒,對武場對手的禮讓、懷柔和搏擊中的節制,等等,都體現了一種仁愛精神。

  仁愛還具體表現在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”,己所不欲,決不強加於人。比如說人都要面子,葉問在家裡打敗了廖師傅後,廖師傅湊上前去說:“這次比武的事,葉師傅……”葉問馬上會意:“絕對不會透露,放心吧! ”給廖師傅保留了面子,使他不至於顏面掃地,開的武館能夠生存下去。葉問奉行儒者的“中行之道”,為人處世能做到“勞而不怨,欲而不貪,泰而不驕,威而不猛。”對於逞強鬥狠、驕橫霸道的金山找,葉問含蓄、克制,一忍再忍。對手出言不遜,大言不慚:“我聽說詠春拳是女人創的拳,我看挺適合你呀!”“葉太太!請放心,我不會打死他,你要是怕他輸,我讓他單手,再不行,我讓他雙手怎麼樣?佛山太讓我失望了!這麼多練拳的,居然沒有一個……”正所謂“君子泰而不驕,小人驕而不泰。”葉問被逼無奈方出手將其製服,表現了其貫有的謙遜退讓,堅持“先禮後兵”。在人格表現上,體現了儒家“溫而厲,威而不猛,恭而安” 的氣度和風範。

  當金山找最後被打敗時,葉問輕描淡寫說了一句:“怎麼樣?我的拳還可以吧?”不亢不卑,完全是一種“切磋”的口氣。金山找喪氣地說“今天北方拳輸給了南方拳”,葉問馬上點撥他:“不是南北拳的問題,是你的問題。”可惜金山找不能覺悟,後來淪落為打家劫舍的土匪。

  作為武林宗師,葉問尊重他人,與人交手盡量適時收力,點到為止。在《葉問2》中,葉問魚檔救徒以一敵眾。但葉問只想解救出徒弟黃粱,並不想與洪拳弟子結仇,加上葉問的武功比他們高出一大截,他始終保持一種氣定神閒的克制,就像是師傅在教訓徒弟。他空手奪刀,只用刀背打人,但求自保。盡顯一代宗師風範。武術指導洪金寶對這一橋段解析說:“在這場戲中,葉問打得很斯文、很慢、很克制。因為我要肯定一個宗師的身份,以及他武功修養的層次。”

  葉問作為習武之人,雖然未必一定“知書”,但由於文化環境和傳統武術精神的熏染,卻是很“達理”,很注意武德的修為。根據儒家“修齊治平”的理想,一個人只要完成了自身人格的修養,一切外在的事情都可以擺平,自己的事情做好了,就有了入世建功的底氣。“君子求諸己,小人求諸人。”與對手交戰同樣是如此,正如金庸所說:“'謙受益,滿招損',那正是中國人政治哲學、人生哲學的要點。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比擊敗對手重要得多。自己只要不敗,那就好得很了,對手敗不敗,並沒有太大關係,他如不好自為之,遲早會敗的;他如好自為之,那也好得很。”這是中國人特有的博弈論。

  據說真實生活中的葉問也是這樣一個人,康鵬、王琰在《 葉問:從不與人爭武功第一的一代武術宗師》一文中介紹說:

  雖身懷絕技武功精湛,但葉問處世低調,言行舉止均表現出謙謙君子之風和儒者風範,武德人品在武林中都堪稱楷模,所以在葉問去世後,詠春拳派同仁一致推崇他為一代宗師。武林中人大多都熱衷於比武論高低,熱衷於“華山論劍”,並據此排定所謂的“江湖座次”,從而揚名立萬,更有人甚至於會採取種種手段以求成就一呼百應的所謂“武林盟主”地位,相信每個看過武俠文學作品的人都會對此有著深刻的體會。其實,這是人性的弱點使然。然而,身懷絕技的葉問卻性格迥異,他的一生處世極為低調,他不恃武好勝,不與人比試武功的高低,不主動與人爭鬥,在家中是個好丈夫、好父親,他的生活恬淡閒適。有人說,葉問可能是歷史上最低調的武術大師,這話應該說有幾分道理。不過,葉問的低調處世卻也成就了他:由於他淡泊名利,與世無爭,不與人爭鬥比試武功,使得他得以遠離江湖恩怨,得以以79歲的高齡壽終;也使得他能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鑽研武功以及傳授武術中去,不但武功得以精進,也進一步把詠春拳發揚光大;葉問的淡泊名利和低調處世,也使得他的武德人品在武林中有口皆碑,贏得了武林同仁的敬仰和尊重,他雖從未追求過要當什麼武林宗師,但在去世後卻被同仁一致推崇為一代武林宗師。

  所謂“夫唯不爭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” ,葉問的為人體現了一種韜光隱晦的智慧。無論是熒幕上的葉問還是生活中的葉問,均有新儒家牟宗三所說的“溫恭溫潤之德”。

  三、平常心

  “平常心”是佛教禪宗世俗化的一個表意,它已內化為中國人人格意蘊的一個重要方面。“平常心”的原意是無是非善惡取捨、無凡無聖的心態。青原惟信禪師用“見山只是山,見水只是水”來形容這種平常心,使高高在上佛國境界有了俗常的人間情味。平常心在生活中的表現就是平和、平等、平淡、隨緣、隨性,遠離僵硬與執著,就是家常、瑣碎,回歸原生態的真實。六祖慧能說“心平何勞持戒,行直何用修禪。”平常心看重的是心態,以“色空不異”的中道哲學為旨歸,從儒、道、佛不同文化源流中都能找到它的影子。

  電影《葉問》或許並沒有打算講成一個出世入世的故事,但由於武術修煉達到“宗師”層次,葉問的俗常生活便有了一種形而上的內蘊,就如中國武術本身沉澱了儒、釋、道文化的深厚底蘊一樣。與同是武術宗師的黃飛鴻、霍元甲不一樣,葉問的生活相對簡單,日軍入侵之前,他家境富足,衣食無憂,有老婆孩子,有一座富麗堂皇的豪宅,他不缺錢,也不貪圖聲望。每日吃飯,喝茶,習武。生活得很安逸。葉問為人極為低調,與世無爭,以至於很多喜歡武術和武俠的讀者和觀眾根本不知道葉問其人。他是個大丈夫,英勇、仁義、身手不凡。但在生活中他很愛自己的女人,甘願看老婆的眼色過日子。他是個“武痴”,喜歡對著木頭人無數遍重複相同的動作,喜歡和朋友切磋武藝,舞刀弄拳。為了妻子,葉問一直在割捨自己對武術的痴戀。老婆嫌他花太多時間練武,不怎麼陪孩子。他便在自己練武的木人上寫上“老婆大人”四字,提醒自己練武之前,先去看看妻兒。他的那句“名言”——“世上沒有怕老婆的男人,只有尊重老婆的男人”,雖網上有人山寨惡搞,但此言未必不是男人心胸的表露。他不懂欣賞孩子的畫,但為討他們歡心,就幫著磨墨。老婆不喜歡他打架,朋友來叫他比武時,他硬是忍著沒去。當有高手來踢館時,他滿臉的好奇和興奮,但是為了家庭,又盡量克制。在《葉問2》中甚至還有葉問給老婆揉腿的細節,以及質問洪震南的那句話:“你認為分勝負重要,還是跟家里人吃飯重要?”他陪妻兒逛街、看兒子畫畫、與孩子們捉迷藏、與妻子一塊陪兒子盪鞦韆……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,同時因為練武而接觸到一種不凡的境界,熏染了一種文化的習性:仁愛、寬厚、平和、超邁。這一點很關鍵,在某種“覺性”的觀照下,“飢來要吃飯,寒到即添衣”的平俗生活已別是一番意味,所謂“道不遠人”,“大道真體,不離聲色”,生活本身的瑣碎在一種精神的涵泳下成了“道”的顯現。

  康鵬、王琰在《葉問:從不與人爭武功第一的一代武術宗師》一文中為我們描述了一個真實生活中很平凡、很不起眼的葉問:

  葉問個子很矮小,身高僅1。63米,身材瘦削,他是世家子弟出身,頗注重儀容清潔,喜穿深色長衫,即使平時也身著深色中式短裝,也從不喜歡像其他的武師一樣,“身穿精武裝,腰束紗帶,腳踏精武靴”。如果上街,人們往往把他當成是“當舖裡的掌櫃”或是“私塾的教書先生”,絕對不會想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一代宗師葉問。葉問平時不喜多言,但他生性詼諧幽默,不喜歡打打殺殺,人也生活得比較閒適。他除每日隨三五個弟子或好友在茶樓飲茶外,偶爾也會同好友打上幾圈麻將,他還喜歡觀看鬥蟋蟀、鬥狗。

  1937年,日軍侵華,佛山淪陷,葉家大宅成為日軍總部,葉問被迫帶著妻兒移居廢屋,一家生活艱難,衣食無著,已經揭不開鍋,妻子又生病在床,他不得不出外找工作養家,成了一個做苦役拉煤的工人。其中最淒涼的場景是:葉問激憤於日軍槍殺為了一袋米而以命相搏的同胞,在比武場上打翻十個日本人,然後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破屋,將半截紅薯交到妻子麵前的情景。一個回天無力的武術家,在國恨家仇的刺激下,不得不走出小家,承擔起自己的責任。他拳打日本兵,幫助棉花廠工人練武自衛,決斗三蒲。雖然為了生存他小心謹慎,生怕惹禍上身,但為了保護好家人和朋友,常常是不得不出手。中國有句老話叫“真人不露相”,這是文化熏染下中國語境中獨有的“大人格”。所謂“生而不有,為而不恃,功成而弗居”,生活的常態就是吃飯睡覺,拈柴擇菜,挑水耕田,凡俗無別。即使偶爾“叱吒風雲”,那也是環境使然。葉問無心做英雄,但是在環境的壓迫下,他必須在人世間有所擔當。

  葉問的經歷,極好地澄清了人們對“平常心”的一種誤解,平常心不是沒有激情,不是沒有動盪,而是化解之後的柳岸曉月,雲淡風清。一個人無論怎樣超脫,都必須隨緣應機。閱“空山無人”的蘇東坡,憤怒時也要歌“大江東去”,唱“強虜灰飛煙滅”。空明澄澹的心境中也有闊大、有雄渾,有激情,有吶喊,而這一切終究要在平靜中醞釀,在平和中淡去。不管是柴米油鹽還是出頭露面,其實都是同一種生存的不同樣態。對於當今習慣了絢爛多姿的“英雄”電影的觀眾來說,葉問的崇高恰恰在於他的瑣碎、平實和坦蕩。在宏大敘事被降解的今天,這種在俗世中“食人間煙火”的英雄更容易被信賴和認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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